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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短暂的世界冠军梦

作者: 慢一点 发布: 2013-10-1 分类: 人生感悟 阅读: 次 查看评论

曾经有那么一刻,仅仅几秒钟的时间,我立志要成为一名世界冠军。

那时我是上海市吴淞区(后并入宝山区,位于上海东北角的城乡结合部)少体校的一名中长跑运动员,专攻800米和1500米。

这段半职业的体校生活总共持续了四年时间,从小学六年级到初中毕业。高中虽仍在校田径队,但训练的质和量已不可同日而语。直到进入大学,彻底地和专业训练绝缘。

我偶尔会和人谈起这段20多年前的经历,但大多数时候,它尘封在心底。四年前,奥运会在北京召开,中国的举国体制广受质疑和诟病(今天依然如此)。这让我回忆起我曾作为金字塔最基层最底端一员的往事。我不知道其他那些垫底同行后来的命运,就我个人而言,我庆幸后来无须在职业竞技道路上继续走下去,但那段经历也并非全然是苦涩。

进体校实在是偶然之事。小学五年级的时候,我在一次体育课上的400米测试中跑了第一名。我并不知道区少体校的一名长跑组教练正好在那天到学校来挑人。我被他挑中了。生活就这样不经意地被改变了。

得知这一消息,我激动了好几天。倒不是我胸怀大志,怀抱“为祖国效劳”拿世界冠军的崇高理想,虽然我那时深受党的爱国主义教育,而是我生活在自闭、孤僻的世界里。那是1985年。在周而复始的单调与迷茫中,这一消息让我怀着一种新生活到来的憧憬和兴奋。

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名运动员——我小时候对体育并无特别的爱好。我的父母也没有——他们在培养我课外兴趣爱好方面完全“无为”。但他们也没有反对我去训练,虽然担心训练会比较苦。他们对我也没有任何期待,好像这不过是成长的一种方式而已,和其他的方式并无多大区别。

吴淞区少体校当时就设在区重点吴淞中学里,设施相当简陋。跑道是250米一圈的泥碴地(标准的是400米一圈,理想的状况是塑胶跑道,当年有这一条件的体校极少),一下雨跑道就成了泥浆。印象中有无数次我把自己甩了一身泥,我的腿在跑动往后撩时会把泥巴一路甩到后背乃至后脑勺上——这是我跑姿不正确不到位的一个表现。

最初的新鲜和兴奋很快就被训练的单调和辛苦所取代——我从一种单调进入到另一种单调。

体校班的学生下午只需上一节课,余下的时间便全是训练。刚开始,我的成绩提高得很快。但是几个月后就开始停滞不前。我的启蒙教练,姚指导(上海地区的叫法),当时住在长宁区,和吴淞区正好形成一个大对角——吴淞是“上支角”,长宁是“下支角”。每天他在路上单程就要花至少一个小时,所以他经常比别的队提前结束训练以便早点回家。这使他为了让大家尽早出成绩,采用了“速成法”,即一上来就练力量,“压杆铃”,以致于我们组的几个女孩子的大腿肌肉发达得都有点畸形(为此我自卑了很久)。这种靠力量上成绩的方法在刚开始很奏效,但也容易很快就进入停滞阶段。

但当时我并不懂这些道理。我是个听话的孩子,让练啥就练啥。我也确实努力地想跑得更快一些。但我在队里的成绩很落后,这让要强的我既自卑又着急。

一年后,姚指导却忽然不辞而别——他终于调去长宁区体校了。我们长跑组面临着解散的可能。正是暑假,我们过了一段无所事事又有些惶然的日子。我一会想解散算了,训练实在是苦,正好可以解脱;一会又想我的运动员生涯刚刚开始,怎么能就此放弃?

由于没有找到合适的长跑教练来接收我们,区里最终决定,长跑组解散,愿意留下的分配到其他各组去,不愿意的可以离开。我思想斗争了半天决定留下。我被分配到了短跑组。

短跑组教练陈指导是一个非常严格也很严厉的人。虽然我当时很怕他,但事后想来我很幸运,因为和区里其他教练比起来,陈指导对运动员最负责也最认真。他后来向我解释,姚指导的训练方法不得当。姚指导让我们压完杆铃后没有即时做肌肉的舒展运动,如蹦跳,力量固然短时间内积聚起来了,但不可持续。而且这种训练方法也会压抑身高。我当时只有1米30出头,整整初中三年,我的身高也只长到1米49。

陈指导让我意识到跑步其实是需要理论知识和科学训练方法的,而不是只要耐力好,能吃苦,天天跑啊跑,就可以提高成绩的。他有详细的训练计划,比如周一练速度(3个60米,3个100米为一组,跑3组),周二练素质(就是用器械练各部位的肌肉),周三练耐力(两到三个3000米),周四速度耐力(400米、800米混搭两到三组),周五放松(运动量较轻,队员之间相互按摩以放松肌肉。我现在几近专业的按摩水平就是当年打下的底子),等等。训练计划并非一成不变,而是根据训练状况和比赛安排随时调整。陈指导虽然是短跑教练,但他对中长跑也很有一套方法,他让我知道速度(爆发力)对中长跑来说同样重要。

我的成绩稳步上升。终于在我14岁初二的时候,我代表区里去参加四年一次的上海市运动会(青少年组),获得了800米银牌,1500米铜牌。800米我跑了2分26秒,达到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(这是我至今仍在炫耀的资本)。比赛的时候,陈指导在看台上,他后来跟我说,我跑在对手的外圈,当我们跑到看台对面的跑道时,他只能看到我的两双短腿在对手的两双长腿中间以更快的频率交叉,而我的身子则根本看不见——我比别的运动员足足矮一个头。

这次比赛成绩大大提升了我的信心。而就在那个夏天,我看到了美国女子短跑运动员格里菲斯·乔伊娜在汉城奥运会上娇健的跑姿和冲过终点时迷人的微笑。我忽然热爱起自己从事的这个事业来,有一次在训练中,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——我要当世界冠军。

但这个念头只停留了几秒钟就消失了,它再也没有回来过。一如我的成绩。14岁在上海市运动会上的比赛成绩成为我运动生涯的顶峰。从此我再也没有超越过自己。

说实在的,除了那一瞬间不知被什么激发出来的夺冠念头,大部分时间我对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。我的先天条件——身体素质和耐力不算差,但也绝对不优秀。我几乎没有想过将来要进一步往上走,比如进上海体工队或国家队。我只是应付着每天具体的训练,和属于我们这个级别的比赛日程表——至多到上海市一级的比赛。

我惟一参加过的一次全国比赛,是针对少体校的达标赛(由各省市选拔成绩良好的运动员参加)。那次比赛是在湖南衡阳举行的。我记忆深刻。我当时还是初一,个小得要命。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,陌生而紧张。

所有运动员都要参加两轮比赛,每轮四个项目。中长跑组的四个项目是:400米、1500米、跳远和掷垒球。

我还记得每次400米抽签选跑道我都选到了第八道——最不好的一个跑道。然后两次我都跑了倒数第一名(业内话叫“刷跑道”)。我觉得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,但腿就象灌了铅一样,怎么也用不上劲。冲过终点我就大哭。

我那次比赛的成绩乏善可陈,心情糟糕透了。不料回到上海后, 陈指导在全队面前夸我“坚强”,令我讶异。

那时——现在仍是,很多人认为, 农村的人能吃苦,而城里孩子吃不了苦,所以城里人练不过农村人(尤其在一些需要吃苦的项目上),城里的父母也不太愿意送孩子去体校吃苦。(不过,这一说法显然不全面。刘翔作为被认为最不能吃苦的上海人,就是一个反例。孙杨在获得1500米自由泳冠军后接受采访时说,在游泳这个过去由欧美运动员一统天下的项目上,中国运动员能拿金牌,一部分原因是中国运动员比欧美运动员能吃苦。可见,能否吃苦是一个相对的概念。)

我不知道我的“坚强”跟我六岁前在浙江中部山区农村长大有没有关系(当然,能吃苦只是一个条件而已,先天条件仍是最重要的)。但在那惟一一次全国比赛中,陈指导注意到浙江省的一个中长跑运动员跑得很轻松,成绩很好。当他了解了他们训练的情况后,在回来的路上,他对我说,他觉得我的运动量跟浙江队一比就小太多了,他准备回去后给我加量。

我当时听了倒吸一口凉气。我自认为是一个意志力比较坚强的人(虽然无法确证是否跟在农村长大有关),但在艰苦的训练面前,我必须承认我的本能是逃避。

很难描述那种畏惧。有点象要拔牙前的那种感觉。有很长一段时间,每次到训练的时间,我都希望能够拖延,害怕它的到来。作为一种训练手段,教练会设定一个具体的目标,比如400米必须跑到多少秒,没跑到就罚跑一个,直到跑到为止。当然,我有多次罚跑的经历。但经常越跑越跑不到,越跑越罚得多,那种感觉现在想起来都让我犯怵。不过,罚跑有个度。最后实在跑不到也只能作罢。但心情会很抑郁。

那时在我看来,长跑简直就是最苦的一个体育项目。当然后来当我了解了其他运动项目对人身体的“摧残”后,我就不自怨自艾了。

但是,在每天日复一日,汗水夹杂着泪水,职业前途又很渺茫的训练中,我也不免质疑过自己如此付出的意义,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体验身体的极限和对意志力的考验?

事后想来,我很难说我们这群金字塔最底部的人是不是牺牲品,当然,越在底部,所能享受到的资源也就越少。但垫底的必然是大多数。能够成为尖子,进入市队、国家队,拿世界冠军的只能是极少数人。他们是有特殊天赋的一群人,同时也必然需要付出更多更大的努力和代价。

事实上,我很庆幸自己后来没有走上职业运动的道路。严格说来,我的四年少体校生活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职业训练。虽然也练得很苦,但和省市一级的专业体工队比起来,训练的强度当差一个级别,更不用说和国家队比了。(我们至少每天还是要上半天的文化课,但专业运动员几乎全天以训练为主。)

到初三的时候,陈指导被调去上海市体育学校而必须离开我们。我说过他是一个很负责的人,他觉得对我们这些跟着他训练了多年的队员负有找好“后路”之责。他被允许带一个队员去市体育学校接着训练,他带走了照片中和我合影的那个女孩,她当时是队里成绩最好的一个。其余的人,他则试图一一想办法。

其实我的境况比我的队友要好的多——倒不是我的运动成绩比他们好多少,而是我的学习成绩。那时,现在或许仍是,还有另一个流行的说法,就是四肢发达,头脑简单,意指只有学习成绩不好或不愿读书的孩子会去搞体育。当然,这是一种偏见。但在中国的体制下,这种说法并不离谱。

似乎为了应证那句俗语,我在体校的同班同学——他们来自不同的项目,田径、足球、篮球、击剑,等等,还有我完全不熟悉的垒球——学习成绩大多很差(但他们的智商完全不低)。而老师也没有很高的期待,似乎这是一个合理的结果。进入初中体校班后,班里多了一名练围棋的同学,算是唯一的“脑力”运动员。果不其然,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,仅次于——我。

由于我超强的记忆力和争强好胜的天性,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第一。感谢中国的教育制度,对于象我这样擅长于死记硬背的学生来说,简直如鱼得水。我记得初三的时候有一次政治考试我居然得了满分。老师说她实在找不出可扣分的地方,因为我把标准答案的标点符号都背得一个不差!(上大学后,我反省人生,对应试制度彻底地深恶痛决。)

所以即便运动生涯上不去,我仍有机会保送上区重点吴淞中学,不失为一个很好的“后路”。但是陈指导对我似乎并未“死心”,他觉得我努力一下,在职业竞技上或仍有得一拼。于是他去联络据说是在偏远郊区、专攻长跑和竞走的二少体(记忆有些模糊,不知名称是否准确),想让我去那继续训练。但是在去现场考察了一次后,陈指导打消了送我过去的念头,因为他发现那里的运动员被练得非常“机械”——他们用整齐划一的姿势(竞走运动员则用竞走姿势)走到食堂吃饭,吃饭的时候“面无表情”。他不想让我变成那样的运动员。

我松了一口气。我其实已经对继续从事职业体育没有了信心和兴趣。有一次我曾和队友去参观上海市体工队。我见到的两个女动动员喉结突出,嘴唇上长出发黑的胡子,说话声音很粗,显然服用了过量激素(我们也喝一种褐色的有点苦的营养冲剂,但幸好没变成她们那样)。这样的情景让我对曾经仰望之的体工队打上了一个大问号。难道这是我想过的一种生活?

我确实庆幸自己没有在这个具有强大吸附力的职业训练道路上继续。那些即使是进了市体工队的运动员,离国家队,离世界冠军,不知还有多远的距离。他们是这个金字塔更高一层的垫底,但或许也是更没有其他生活的一层,因为他们一旦进入这个正规的训练系统,他们的人生选择无疑变得非常有限,而上升的竞争压力越来越大。

我最终如愿保送上了吴淞中学普通高中。我的另外两个队友,一个去了宝钢技校,一个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去了商场当营业员。陈指导心有余而力不足。以后我们偶尔聚会时他会说,他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那个去了商场当营业员的队友。

我想自己终究是一个幸运的人。事后我常想这段短暂的运动员经历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?使我的意志力变得更强、更能吃苦?还是拥有了可资挥霍的身体老本(现已透支)?我很难说清。训练时留下的一些伤病至今仍困扰着我。但竞技本身固有的刺激和对体能极限的挑战仍是一种难得的体验。我依然清晰地记得站在起跑线上等待发枪时的紧张,那是对心理的一种考验。

我每每回忆起那段往事,出现在脑海里最多的是自己一个人在跑道上一圈一圈孤独地跑着。听着自己疾速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声,我的思绪漫无边际。我跟朋友说,我关于人生和哲学的许多思考就是在那孤独的长跑中进行的。

(文:纽约时报中文网编辑 曹海丽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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